第二十一章 割舍与补偿
我们都抛弃了割舍不掉的东西,但是,我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相互补偿。
我拨下宿舍的号码,占线,再拨,还是占线!
这也难怪,一层楼才在走廊里装有一部电话,这么多人共同使用,从里向外打没什么,从外往里拨却比登天还难。
尝试数次之后,终于找到一个路过的同学,让他叫来了董阳。
“快,有事情要你帮忙。”我急促地说,“你现在马上把我的衣服包上几件,然后拿上我的存折——就在那个绿色木箱的最底下,箱子钥匙在枕头下面,出门乘79路到红星商场下车,我在那里等你。”
“发生了什么事?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,要转移?”从说话的声音能判断出来,他正在吃晚饭。
“以后再告诉你,马上照我说的做!先把饭放下,下次我请客。”我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。
“走,”我拉起香雪,“这里不能久留,那两个家伙很快会折回来的。”
我们在红星商场下了车,不一会儿,董阳也赶到了,蒋婉然就跟在他身后——我果然没猜错。
董阳把包丢在我面前,把存折放在我手心里:“全部按你说的办好了。”
“谢谢你,好兄弟!”我用力握握他的肩。
“怎么回事?”董阳不解地看着我,“听你的语气,跟生离死别似的,现在又不放假,你收拾行李干什么?”
“我和香雪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。”
“什么?”董阳吃了一惊,“你们要……私奔?”
“奔你个头。”我捶了他一下,“说得这么难听。”
其实话说回来,不就是这样吗?
“香雪,你……要走了?”听到这里,蒋婉然的神色有些低落。
香雪点点头,一句话也不说。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快说说,我现在完全被你们弄糊涂了。”
我把事情的经过大体讲了一遍。
“可恨可恨!”董阳听后义愤填膺,“走,跟我回去,那两个家伙敢再来,看我怎么好好揍他们一顿。”
“没用的,相反你还会背上处分。今天能来两个,明天就能来三个、四个,事情反而越闹越大。”
“唉!”董阳狠狠跺了下脚,“就这样便宜了那俩小子,真有点不甘心——也罢,就照你说的办吧,路上保重。”
“香雪你也要多保重啊!”旁边,两个女孩也在依依告别。
“我会的。”说到这里,我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。
“别忘了常打电话联系,有什么用得着的尽管告诉我。”
“我明白,不过……”我不想让气氛太沉闷,挤出一个笑脸,“你们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?事先一个字也不跟我说。”
“我们?”董阳看看蒋婉然,“秘密!”
蒋婉然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“看样子你们挺开心,挺幸福的。”
“你们也是啊,一起携手走天涯。虽然四处漂泊,却是苦中有乐,真有点羡慕你们。”蒋婉然说。
“羡慕的话,你们也来吧。”
“我没你那么革命,还是算了。”董阳接过话头。
大家都笑了,离别的气氛被冲淡许多。
“你们准备去哪里?”笑过后,不得不再次面对残酷的现实。
“我也不知道,走到哪儿算哪儿吧。”当时只是匆忙下的决定,并没考虑这么多。
“香雪就交给你了,不许欺负她,否则我饶不了你!”蒋婉然一脸严肃地警告我。
“放心吧。”我搂住香雪的肩膀,“我绝不会丢下她,除非我死。”
“这还差不多。你们……还回来吗?”
这下把我问住了,未来发生什么谁能预料得到?“希望会。”我只能这么回答。
“唉!”蒋婉然叹了口气,“昨天还好好在一起的,今天就……不过香雪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,我应该为她高兴才对啊!”虽然笑着,我仍可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。
车来了,告别好友上了车,根本没有去管它开往何处,未知的旅程就这样开始了。
小货车行驶在宽敞洁净的马路上,驾驶室里坐着三个人:驾车的宇飞,另一侧的中年男子,夹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雪倩。宇飞和男子身上都穿着淡蓝色工作服,胸前印着“冰河饮料配送中心”的字样。
车转了个弯。“哇,大海!”雪倩突然兴奋地叫起来。
马路右侧是一条长长的沙滩,旁边紧接着便是碧蓝色的海洋。
“又不是第一次看到。”宇飞笑笑。
“每次看了都很开心呢,因为,每次都是不一样的感觉。”那一望无际的蔚蓝一直延伸到天尽头,与天空连成一片,映衬着朵朵白云,看上去就让人精神为之一振。
宇飞今天的心情也特别好,有雪倩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在身边叽叽喳喳,不开心都不可能。
“夏天的大海是最美的。”一直沉默的男子开口了,他本名徐长庆,大家都叫他徐哥。
“没错,现在马上就想跳进去了!”雪倩注视着车窗外,眼睛一眨不眨。
“呵呵,”徐长庆笑了,“夏天也是恋爱的季节,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,应该最喜欢的。”
雪倩吐了吐舌头,没有说话。汽车驶入海滨浴场地带,已经可以看到花朵般点缀在沙滩上的阳伞和海水中密密麻麻的人群,远处,几片白帆在蓝色的背景下摇曳。
“最喜欢夏天的,估计是我们老板。”宇飞一句话把大家都逗得笑起来。
汽车在一家超市门前停下,大家开始卸货,雪倩也自告奋勇地帮忙。
“天太热,你还是找个地方乘凉去吧。”宇飞说。
“没关系,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,不是吗?”雪倩边说着边搬起一箱就走。
“你女朋友真可爱。”徐哥看雪倩进了超市,用肘捅了捅宇飞。
宇飞笑笑。没错,在自己眼里,这么可爱的女孩世上难找第二个。
“还是高中生吧?”
“已经上大学了。”
“大学生?看上去不太像。”徐哥大摇其头,一脸不相信。
宇飞没有再说什么,这太正常了,雪倩的天真纯洁,加上她简单的打扮,脑后绑起的马尾,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学生。
“听我的没错。来,我们也加紧干吧。”
秋石坐在树下眺望着远方。山风很大,吹乱了他飘逸的黑发。
“该结束了,时间就要到了……”他自言自语着。
可是不安的感觉却更强烈,强烈到让他心神不宁,现在,他什么都懒得去想,什么都懒得去问,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呆着。
“就这样是不是太快了点?”他问自己,而后又恨起自己来:要成就一件大事就不能心存犹豫,否则时机一闪而过,再要抓住比登天还难。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?原来的你呢?
犹豫不决是成大事的大敌,可是自己却正在犯这种错误。
说到底,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吧,有人的七情六欲,有人的喜怒哀乐,人本来就是感情的动物,强行把它们丢掉,做一个没有感情的、冷酷的机器,谈何容易?
事情一步步按计划发展着,他清晰地感觉到离最后的结局只有一步之遥,现在即使什么都不做,那个结局也注定会实现,或许,这样等待是最好的选择。本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冷眼旁观,最后才发觉自己也被卷入进去,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。当那个结局到来的时候,我该如何去面对呢?你们又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呢?
从车厢里贴着的运行线路图上,我找到了它的终点站——人鱼海滩。
“正好,可以带你去看海了。”我开着玩笑。
“好啊,冬天的海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呢。”她也打趣地说。
“想不想跳进去畅游一番?”
“当然,说不定还能看到美人鱼,呵呵。”
别人听起来好像两个疯子在对话,我们却乐在其中。
人鱼海滩并非单指海边那条沙滩,同时也包括附近的一大片地方。下了车,我们在路边买了点吃的,步行走向海边。两侧的房子渐渐稀少,暮色降临,风大起来,在耳边呼呼作响。我现在终于明白冬天看海的确是件很疯狂的事。
面前是一条白色的沙滩,夹在南北两座山之间,山黑黝黝的,伸进海中,渐渐没入水面。这一带水域有很多礁石,自古流传晚上常常可以听到人鱼唱歌。
不远处有一栋烂尾楼,我想我们可以在那里挨一宿。
我们在沙滩上坐下,面朝大海,傍晚的海水颜色幽暗,如同一块巨大的黑宝石,在微弱的夕阳下闪着淡淡的光,几只海鸥正飞往山崖上的巢穴里过夜。
“冷不冷?”我问,海风吹起香雪的长发,她消瘦的身影更显得单薄。
她摇摇头,目光注视着远处的海平线。
她没带多余的衣服,我从包里拿出件外套为她披上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她轻声说。
“怎么突然道起歉来?”我拧开一瓶饮料递给她,“可能有些凉,将就着吧。”
“都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。”她接过去,喝了一小口。
“这也没什么不好啊,你认为我很亏吗?才不会呢,有位大美女陪着我,我高兴都来不及。”
“又在贫嘴。”
“所以,我感觉赚大了,该不会是你后悔了吧?”我开着玩笑,这样她的心情应该会好些。
“在做决定的一刹那,我就没有后悔过。现在想来又有什么呢?我离开了那个牢笼,现在一身轻松,虽然觉得对不住他们,可是我有权选择自己要走的路。”
“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。人生于世又是为了什么?不就是开开心心活一场吗?不为别人,只为自己活一次。”
“可是,要做到很难很难……”
“有人总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,而有些人,总是粗暴地去伤害别人,人的痛苦归根结底来自他们的欲望。”
“所以说,古代有很多人隐居,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。”
“如果可以我也想那样,找个没人的地方住下,只有我们两个,开心地在一起。”
“那样固然好,可是……人总有无法抛弃的东西,比如你父母,你这样,他们不会担心吗?”
当然会。他们也希望我有出息,毕业后找个不错的工作,我这样做肯定会让他们伤心,可是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。
“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,不用为我操心。”
“这个海滩也有个传说,你知道吗?”
我摇摇头,对于一个外地来的学生,这座城市还是比较陌生的。
“很久很久以前……”她开始娓娓道来。这个女孩脑袋里究竟存放着多少故事?好像每到一个处都能讲出一段。
“很久很久以前,这里有个小渔村,村子里住着一家四口——父亲、继母和两个孩子。继母对大孩子很坏,却百般腻爱自己生下的小儿子。父亲懦弱无能,对继母的暴行放任自由,不理不问。生活就这样一天天地继续,终于,到了大孩子十四岁的生日。按照祖上流传下来的习俗,男孩到了十四岁就可以独自出海了。这天,继母对他出奇地好,又是准备这又是准备那,一大早,男孩便驾起小船离开了港口。谁知继母在渔船上做了手脚,航行途中,一块木板突然断裂,海水迅速涌进来,船很快沉入了海底。男孩向着岸边拼命游,可是离得太远,他终于体力不支昏了过去。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一双手把自己托出水面,睁眼看时,是一条可爱的小美人鱼。美人鱼说:‘你伏在我背上,我送你回家。’男孩摇摇头:‘继母要害死我,我回不去了。’‘原来是这样……接下来,你准备怎么办?’‘离开那个家,独自去生活。’男孩回答,‘那么,’美人鱼犹豫了一下,‘你还回来吗?’男孩沉思了片刻:‘会回来的,等我长大后,一定会回来。’这时已经到了岸边,美人鱼从手腕上摘下一只玉镯交给男孩:‘我会在这里等你,你回来时拿着它对着大海大叫三声我的名字珊瑚,我就会出现。’男孩把美人鱼的话铭记在心,走上了艰难的旅程。几年后,昔日的孩子长大成人,再次回到了这片海滩。他拿出玉镯对着大海大叫着珊瑚的名字,可是女孩却没有来。他相信美人鱼决不会食言,于是开始向村人打听。终于有人告诉他:前几天有人夜里捉住条美人鱼,因为据说吃了人鱼肉可以长生不老,所以几个胆大的把她给吃了。小伙子悲痛万分,夜里独自在海边哭泣,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珊瑚不会涉险到海边来,这一切全都是自己的错。正在这时,一个淡淡的影子出现在他面前,正是珊瑚!珊瑚告诉他,她是人鱼国的公主,她的死人鱼女王非常震怒,要水淹这个村子。珊瑚对他说:‘明天午时之前你爬上北边的山顶就不会有事,千万不要告诉别人,否则你会受到牵连,被雷劈死。’珊瑚临走时再三叮嘱男子要保守秘密,可是善良的年轻人却没有这么做,他连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,村民们早早躲到山上,洪水失去了作用。正当大家庆幸自己幸免于难时,天空突然一个炸雷响起,小伙子被击倒在地。他的灵魂飘飘然来到珊瑚身边,珊瑚问他,为什么要帮那些人?你的继母那样对待你,你为什么还要救她?年轻人说:‘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割舍不掉的东西,亲人,爱人,朋友,一切的一切,而且,’他最后说,‘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,不是更好吗?’
“从此以后人们常常在夜晚听到有人唱歌,一男一女,一唱一和,只要听到歌声,第二天出海就能满载而归。这两座山因此也用他们的名字来命名,一座叫珊瑚岭,一座叫玉敬峰。”
“人总有自己割舍不掉的东西……”我默念着这句话,终于明白了香雪的用意。故事里的人物和我们多么想像啊,他们无论怎样都割舍不掉自己的亲人和朋友。我们也是。可是为了能在一起,我们都必须要割舍掉一些,故事里的男子找到了两全其美的方法,而我们,这种可能并不存在。
“香雪,你的心我都懂,所以我会加倍地呵护你,连同他们的那一份一起,全心地,爱你……”
“我也是……”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,“我们都抛弃了割舍不掉的东西,但是,我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相互补偿。”
夕阳完全落下,一轮明月从东方冉冉升起,把它清冷的光辉挥洒在天地间。
我们静静地偎依着,许久都不说话。忽然我想起了什么:“既然到这里来,总不能不留下点纪念。”
“纪念?”香雪好奇地问。
我拿起喝完的饮料瓶:“有这个就足够了。”
香雪越发困惑起来。
我取出纸笔:“我们各写下一句话,呵呵,我就不客气了。”我想了想,写出上半句,香雪很快地补上了下半句。我又写了两行,然后把纸撕下,塞进瓶子盖好,然后开始挖沙子。
香雪也伸出手来帮忙,她不知道我要做什么,我想她一定很想尽快看到结果。不一会儿一个半米深的坑挖好了,我把瓶子放进去,重新把坑填平:“大功告成!”
“这……这是什么啊?”
“这就是纪念,等下次重新来到这里时,我们再一起把它挖出来。这里面盛放着我和你的誓言,我希望它能保留到永远。”
下次来到这个地方,不知会过多久,希望那时我们还会在一起,共同打开它,重温这段难忘的回忆。
那时,你是否还记得今日写下的话?那时,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的誓言?
睡梦中我又看到了那片深色的沙地——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,也许是几十年,也许是几百年,我们都要重新回到这里,因为我相信我们会永远地,永远地在一起……
夜色渐合,雪倩白天的高兴劲儿还没有过去。坐了一天的免费汽车,中间还和宇飞一起吃了午饭,逛了商店,别提多开心了。原来,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感觉这么好,好得连空气都能嗅出甜味来。
一进家门,她就在妈妈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,害得陈静差点以为自己的女儿疯了,晚饭后她还争着洗碗,从来没有这么勤快过。
“喂,咱们女儿今天是怎么了?”
“恋爱兴奋症吧。”柳承远盯着报纸,头也不抬地说。
“你是说,她在和宇飞恋爱?”
“八九不离十。”
“宇飞那小伙子的确不错,人长得好,性格也好,又有才华,有气质,真是少见的好男孩。”陈静掰着手指一一列举着宇飞的优点。
柳承远瞟了陈静一眼:“人家说‘丈母娘看女婿——越看越有味儿’,一点也不错。看你那样子,就像自己找到了婚外恋情人似的。”
陈静狠狠地踹了柳承远一脚。